小学三年级之前的数学老师,包括学前班给过我零分的数学老师,模样、姓名都不记得了。能回忆起来的最早的数学老师是四、五年级的李成娥老师。
李老师四十岁左右,短发,温和、爱笑,尤其是在班主任张老师的衬托下,格外慈祥可亲。同学们去她家,可以吃糖、看照片,去张老师家却是出苦力,把一车煤从山坡下抬到山坡上他家院子里。有一次李老师布置作业,说这次的作业可以加点装饰,弄漂亮点。我不会美术,写完作业后,让我姥娘在作业纸上描的花边,还点缀了几条五颜六色的小鱼,漂亮极了。第二天,我很得意地把作业交给李老师。李老师问,谁画的?我说,俺姥娘。李老师把作业扔给我,说让你姥娘来替你上课吧。
还有一次,学霸艳仔错了一道题,李老师把试卷卷起来敲他头。艳仔委屈地说,冯**也错了。李老师说,你是学他哩?艳仔嚼纸被张老师用教鞭敲牙,一声不敢吭;李老师用一张试卷敲他头,他都要辩解。可见李老师有多么平易近人。这件事虽然并不太涉及我,也没有多么精彩,但是李老师那句话我一直记得。
初中的数学老师也姓李。李老师体型偏瘦,戴一副茶色近视眼镜,常穿一身深色西服,非常潇洒。有一次李老师摘了眼镜擦,小眼睛眯着,眼圈是白的,像戏剧里面七品芝麻官的脸谱,吓了我们一跳。
李老师讲课非常投入。有一次,李老师沿着黑板,边讲边后退,退到黑板最边缘,一脚踩在讲台下面的水桶里,鞋子湿透了,裤腿湿了一大截。李老师低头看了一眼,继续讲,完全不受影响,在讲台上走来走去,一脚留一个湿脚印。另一次,有个同学的家长上课时候来找儿子,不太懂礼节,推开门看着他儿子就说,小孩,你出来一下。讲台上的李老师大怒,大吼一声,滚出去。家长吓得直接滚出去了,李老师继续心平气和上课,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才上初一没多久,李老师就给了我一个教训。坐我后排的同学不会做题,要借我的练习本抄,我就给了他。李老师看见了,过来用指关节敲了我脑袋一下。李老师经常收拾调皮学生,比如老胡。李老师有次要抽烟,没有带火儿,走到教室后排老胡的旁边,问有没有火儿?老胡笑着说没有。李老师说不可能,开始掏老胡的衣服口袋,果然没有。李老师惊讶说,哎呀,开始学好了?
没有挨过李老师打的,可能只有老胖了。老胖是数学科代表。李老师写板书,解题开始的第一个字“解”,写的像画的一样,一笔完成,很有特色。老胖也照着李老师的样子写解字。后来考试前,李老师对老胖说,你还是这么写解字,不用等到试卷拆密封,我就可以提前告诉你考了多少分。所以,老胖的解字写得和李老师是一个风格。
李老师讲课生气了,就会说,我的数学是跟县里最好的数学老师赵贵朋老师学的,你们要是学会我脚后跟掉下的那点泥,也就不简单了。说到泥的时候,还把一只手举起来,拇指和食指捏合,挤眉弄眼。我毕业多年后,听学弟说,李老师生气的时候,给他们提起我,说只有我学会了他脚后跟掉下的那点泥。
李老师最后一次敲打我,是在初三的一次模拟考试后。李老师在讲台上说,批完卷子后,几何老师问我,冯**是不是满分。李老师生气地说,数字的单位也不写,怎么会是满分。
初中的几何老师是女的,黑黑胖胖的,看不出年龄。几何老师拿着圆规在黑板上画圆的时候,圆规转360度,她身体要跟着转180度,好像绕着黑板跳舞。有一次考试,有一道很难的数学题,给了些条件,求直角三角形的边长。我找不到思路,但是我猜出结果了。坐在前排的小青算了很久,算不出结果,悄悄问我,我就把结果告诉他了。于是,我的卷子没有过程,只有结果;他的卷子既有过程,又有结果。几何老师就批我,认为我抄小青的卷子。
上了高中,高一的数学老师竟然就是赵贵朋老师,初中李老师的老师。赵老爷子果然名不虚传,画几何图形不需要教具,只凭手画出来的圆,就非常标准,比初中几何老师用圆规画的圆还要圆,还要严丝合缝,而且动作优雅,不需要身体转180度。赵老师总是能用最恰当的颜色把图形画出来。书上不容易懂的几何题,只要等他在黑板上用彩笔画出来,差不多就懂了。赵老师上课从来不带课本,下课时布置作业,直接说,作业是第几面第几题。赵老师嫌我们记性差,说就跟曲蟮一样,吃了就屙了,就教给我们记三角函数公式的口诀“可可塞塞,塞克克塞”。有位女同学,胖胖的,跑步时候有点晃,可能晃出了余弦函数的形状,被起了外号“可可塞塞”。不仅不带书,赵老师身上几乎什么都不带,只在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,唰的一声,高高抛起来,接住,再抛起来,再接住。他似乎是在锻炼,就像有的老人手里转两颗钢球。
赵老师有点斜视,上课提问学生,脸冲着这个学生,眼睛冲着侧边45度另一个学生。两个学生不知道到底谁该站起来,两人面面相觑,互相谦让。赵老师急了,抬起手,指着脸冲着的那个同学说,就是你。此后,我们就知道了,赵老师脸冲着谁就是谁。又有一次,赵老师讲着讲着,脸色突然变严厉,不说话了,脸冲着我,吓了我一跳。当时讲的内容比较简单,我就有点走神,但是又没有干扰谁,这也值得生气?谁知赵老师走到教室边上,打了一个同学的脖子一巴掌。这我才松了口气。这之后,我们就搞不明白,赵老师到底是用脸还是用眼看人了。不过这样也有好处,被赵老师叫去单独训话的时候,赵老师脸冲着我,眼睛又冲着旁边,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旁边陪着挨训,我的压力小一些。
高二分科之前的数学老师是个姓王的老头,五十多岁,短暂教过我们一段时间。王老师瘦小身材,说话温柔,轻声细语。每次在黑板上解题,他都要念叨一句,“解题要有的放矢”。不知道为什么,王老师总喜欢提问贾同学,贾同学站起来解题,刚开了个头,王老师就赞叹着说,你们看看人家贾*,哎呀呀呀。大概是他觉得贾同学已经瞄准了,自然能够射中。
分科后,高二和高三的数学老师就是焦老师了。焦老师经常穿一身特别招灰的蓝色中山装和裤子,走哪里坐哪里,屁股上经常是土,从来不拍打,被学生起了外号“花屁股”。焦老师写板书的时候,花屁股在讲台晃来晃去,好像一块被白粉笔乱写乱画的小黑板,看着人头晕。
焦老师的第一堂课,就把我笑坏肚子了。他拖长了音念希腊字母,跟说评书一样,我一直抑制住不要笑,一堂课下来,憋得我肚子难受。经历过高一的数学赵老爷子,我比较担心,这个焦老师行不行。关于焦老师的水平,班主任张老师做了铺垫。张老师说话说到自己,不说我,而是说本人或者本班主任。因为老是这么说,被学生起了外号“老本”。不知道老本在家,是不是常说本老公、本爸爸。老本说,焦老师喜欢听评书,能把好几部评书背下来;焦老师做数学题,比刚参加工作的年轻老师还快,根本不需要备课。
有一次,焦老师在黑板上解题,越算越迷糊,写满一黑板,没有解出来,擦干净,又写了一黑板,还算不出来。气喘吁吁,浑身冒汗,短袖里面的背心都肉眼可见了。然后下课铃响了,焦老师只好罢休。后来据他任教的另一个班的同学说,焦老师下课后,坐在礼堂前的台阶上休息,抽了一根烟,屁股上又沾了些新土,接到了地气,去那个班继续上课,终于把题目解出来了。
还有一次,有一道数学题,似乎并不复杂,但是越算数字越大,我就怀疑是不是方法错了,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,于是就放弃了。到了上课的时候,讲到那道题了,焦老师说,全班只有贾同学算出来了。焦老师的表情和语气很沉痛,好像日本人入侵了,全国人民都放弃抵抗,只有一个孤胆英雄。然后,焦老师开始在黑板上解这道题,算完一步,转过身看着大家,扭着头咧着嘴说“这难哩?”焦老师扭头的动作,日常很少见,所以我的印象非常深刻。这种扭法,以前只在唱戏中见过,尤其是老生悲伤的时候。后来在印度电影《摔跤吧!爸爸》中也见过,爸爸逼着两个女儿进行魔鬼式训练,女儿们就经常这么扭头,表示很为难,但又不敢反对。如下图所示,这种扭是沿着滚动角(roll)扭,中国人很少这么扭头。焦老师再算一步,转身扭头咧嘴说“这难哩?”如此重复了六七遍,终于算完了,并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方法,数字就是很大。焦老师双手托在讲桌上,长出了一口气,语重心长地说,同学们,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高二的王老师经常夸贾同学,我一直莫名其妙,这次才弄明白。用政治老师的话,贾同学对政治作业的态度是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。但贾同学对于数学非常认真,后来参加工作,当了审计。
焦老师和我发生过一次误会。我高中一直是学习委员,每天负责填写老师们的考勤表。有一天,焦老师把我叫出去,严肃地问,我什么时候缺过课?我说,想不起来。焦老师说,那你怎么写的是我上个月缺勤过一次。我说,我记不得是哪天了。焦老师不高兴地说,算了吧。后来我使劲回忆,才想起来,有一天上午,高三的老师们临时开会,焦老师刚进教室就出去了,确实没有上课。我当时填表的也犹豫过,如果写出勤,学校会不会认为是瞎写,所以最后写的是缺勤。我以为学校知道那天在开会,不会对焦老师有什么影响。不过后来看焦老师的反应,应该是有影响的。
印象中,焦老师从来没有发过脾气。有一次,焦老师在写板书,突然花屁股上出现了一个光圈。我心里一乐,有人在玩镜子。本来大家对于焦老师的花屁股已经司空见惯了,可以不受干扰地听课,但是突然出现的光圈,再一次点燃了大家的兴趣,个个面带微笑,像祖国的花朵一样。焦老师一转身,大家迅速调整表情,花朵收敛。这时本以为要逃跑的光圈,竟然转移到了胸前,然后慢慢往上移动,停在喉结。看得我心惊胆战,心里就对那个镜子说,差不多得了,可别闹大了。镜子好像听见了,光圈就停在喉结那里,看着喉结一起一伏。镜子休息了一会,光圈继续上移,停在嘴上,像牙科大夫的头灯一样,把焦老师的一口黄牙照得清清楚楚的。玩镜子的同学真是艺高人胆大,其他同学的忍功也真厉害,居然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。看得我又紧张又想笑,不敢再看了,心想肯定要出事了,这面镜子要把从来不发脾气的焦老师点着了。我不敢看热闹了,低着头平静了一会,离热闹远点,等再抬头看时,光圈不见了,我才放下心来。
现在回想起来,我那时候学习容易满足。每天复习来复习去,常规数学题解得很熟练。而对于超纲一点的题目,不会费工夫研究;对于实际应用中的数学问题,就更无处下手了。高三的一天,教导主任程老师把我叫过去,说学校打算修一个花坛,问问我用什么图形,可以节约砖头。这么受器重,我一开始很兴奋,但想来想去,脑子犯迷糊,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问题。程老师看我没有头绪,笑着给旁边的老师说,他是茶壶里面煮扁食,肚里有货,倒不出来。其实我肚里没有货。